过继

杨柳风

　　　 一大早，来旺爹抓起机房钥匙，掩上家门朝碾米房走去。早有妇人挑了稻子等在机房门口，望见来旺爹就咋呼起来：“光棍条条的，也赖个啥床啊。”“就想等你去呀。”妇人扬起手要打他：“十个瘌痢九个坏，难怪没女人跟你。”来旺爹嘿嘿地笑，挠挠光溜溜的脑壳，闪身躲过妇人，打开机房门，不一会机房里就传出“轰隆，轰隆、、、、、”的碾米声。

         碾米的时候，来旺爹是最快乐的。大多来碾米的都是些年轻妇人，边碾米边闲扯，好远路都听见他哈哈震天。闲暇时候，来旺爹就捧着长烟杆，溜达进村里小茶馆，也就是两张桌子，两只茶壶外带几只茶盏，几个老头坐在一起打发时间。来旺爹一来就热闹多了，来旺爹是个热心肠，上下屋场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，大事小事没有他不知道的。一直要到人都走尽来旺爹才悻悻地起身，垂着头，默然地回家。

          回到家，来旺爹脑袋就耷拉在肩膀上了，家里静悄悄的，似乎能赶出鬼来。早早晚晚，来旺爹佝偻着身子，一个人进进出出。

          这天将近中午，茶馆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，来旺爹凑到毛四爹跟前，必恭必敬给毛四爹装上一窝旱烟，给他点着。毛四爹狠吸上一口，烟雾就从鼻孔里悠悠飘出。来旺爹小心翼翼地说话了：“村里就数您老人家德高望重，我想求您件事呢。”毛四爹在烟雾中眯起眼望着来旺爹：“啥事？说！”“我...我想过继个娃到我名下。”“哦？看中哪家娃了？”“上屋贵宝家顺娃要得，是个好娃，您看呢？”毛四爹在凳子上嗑嗑他的旱烟杆，站起身：“你个瘌痢鬼还挺有眼力的。要得，我去找贵宝说说。”来旺爹弓身跟在后头，连连作揖：“谢您了，谢您了。”

         来旺爹心痒痒的，一晚翻来复去没睡着。贵宝是个老实人，家境异常贫寒，几口人窝在两间小破屋子里，挤得炸响。三个小子吃起饭象抢，年年粮食接不上头。三个里头又数那老大顺娃最得人疼，十多岁了，逢人就温和地笑笑，怯怯地叫一声，很是文静。只是按辈份顺娃是孙辈，来旺爹想，也顾不了那么多，能过继来就好，恨不得立马就把那娃接来家住着。

         毛四爹双手靠在背后，慢悠悠踱进贵宝家时，一家人正好刚吃过早饭，桌上菜碗饭碗都见了底。贵宝堂客一见毛四爹进屋，麻利的将碗收了。贵宝倒了茶水捧到毛四爹手上：“您老可是贵脚哦，今天哪阵风把您老吹来的呀？”毛四爹喝下一口茶水，不急不缓把来旺爹的意思说了，最后说道：“依我看呢，这事做得，上屋下屋的住着，知根知底，来旺爹也是个细心会疼人的人，不会亏了娃，这你们也是知道。娃虽然说是给他，也还是在你夫妻眼皮底下过日子，要是路远不知底细我也不说这话，你夫妻俩合计下咋样？”贵宝望着毛四爹，张着嘴一时没了主意，一会儿又转过头望着堂客。贵宝堂客就答话了：“这事呢，我看行，您老是不会害我们的，最主要呢，娃也还在我们眼前晃着，如同在家没两样，我们放心，就随您老的意思了。”很快，事情就办妥了。来旺爹无负担，多少还有些积蓄，贵宝夫妻心中很是乐意。

         顺娃还是习惯住在自己家里，来旺爹经常站在屋前稻场边那棵大樟树下，对着上屋喊：“顺娃，乖，下来吃饭啊，我蒸了腊肉呢，香喷喷的，来呀。”顺娃娘连声催：“去呀，爹在等你呢。”顺娃磨磨蹭蹭下来了。来旺爹乐眯眯地上前牵起顺娃的手回家去。早晨，来旺爹又站在稻场外喊：“顺娃，下来，跟爹上街去。”顺娃娘到门口答应：“就来哦。”催了顺娃换了鞋就下去了。黄昏，爷孙俩乐颠颠回来了，顺娃穿了一身新衣服，精神了许多。

         顺娃吃住都在来旺爹家了，爷孙俩一起去给人碾米，碾米房更加热闹，妇人们说道：“看不出你个瘌痢鬼还有些好福气呢，老了还白得个好孙娃。”来旺爹乐得眉毛自痒痒，碾米钱都无所谓：“没带零钱就算了，下次记得就给，不记得也没多大事。”中午时分，爷孙俩关了机房门回家去。茶馆里老头望见了就喊：“来坐会，喝壶茶啊。”来旺爹边走边答：“没工夫坐，回去做饭了，忙一上午娃饿了。”几个老头都议论：“这顺娃是糠箩跳进了米箩呢，比在娘老子跟前还享福。”“来旺爹也不亏，眼时自己动得，痛惜娃点，将来自己老了也能享些福的。”

         顺娃在自己家玩得晚点，娘叫他就在家里睡，顺娃说：“不呢，爹一个人在家没人陪他说话。”不一会，来旺爹就来接了。目送着爷孙俩走了，顺娃娘心想，可惜家里没个女人浆洗，明天下去给他爷孙洗洗床帐被子吧。

         从此，两家人齐心协力，有事一起做，田里山上做得井井有条。来旺爹家浆浆洗洗，女人家的事都是顺娃娘来做，两家过得象一家一样。来旺爹越发过得年轻了，没人时也不再垂着头，茶馆里讲起道学来，洪声大气。娃们象逢春的白菜，一天一个样，转眼间，顺娃长得有大人一般高了，标致致一个半大小子。来旺爹依旧是娃啊，乖的痛惜不过。来旺爹计划把老房子全部拆了重盖，说是过两年就该娶孙媳妇了。

        这天，顺娃去茶馆找来旺爹，刚走近茶馆就听见毛四爹的说话声：“你可是爹哦，可别爹不象爹，老子不象老子，外头可说得不好听哦。”只听得来旺爹干咳两声，就没了声音。又听毛四爹说：“注意点哦，村里传得沸反盈天，只怕传到贵宝耳朵里要闹出事来了。”顺娃怔怔地楞在那里，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，一时就想起这些天，村里人老是围在一起唧唧咕咕的，见到顺娃来了就没了声音，怪怪的看着顺娃。顺娃顿时觉得心里憋得慌，一跺脚，扭头跑了回去。

        来旺爹闷头吃饭，顺娃也闷声不响，爷孙俩突然变得有些不自在。一忽儿来旺爹又象以往一样，大块的肉夹到顺娃碗里：“娃，你多吃点，吃了好长身体，爹老了吃了没用。”顺娃忽然的鼻子一酸，莫名其妙的想哭，硬是咽下一口饭菜，把眼泪也咽了回去。

        顺娃见了村里人也不叫了，他觉得人们是在说来旺爹的坏话。每天只跟着来旺爹进出，爷孙俩一起做事说话，顺娃也很开心。从小家里兄弟多，娘老子可没那么多心思疼顺娃，顺娃相信来旺爹就是最好的人。

        来旺爹起早摸黑的烧了些木炭，顺娃早早起床挑到镇上去卖。往日要到下午才卖完，今日运气真好，半上午就卖完了。顺娃买些来旺爹爱吃的油条麻饼，乐滋滋地回来了。

         大门虚掩着，顺娃轻轻推开门，没见着来旺爹。正四下望着，忽听见来旺爹房里传出声响，仔细听听，象是喘息声，顺娃心下一惊，莫非爹病了？赶忙就去敲来旺爹房门，边急急的喊：“爹！爹，你怎么啦？”声音突然没了，也没人答应顺娃，顺娃赶紧贴到窗户上去望，昏暗中只见着来旺爹急急从床上爬起来，白花花的光屁股，急忙急促的穿裤子，而床上躺着的人分明是顺娃娘。顺娃脑袋“嗡”的一下就空了，心就狂跳起来，手脚不自主的发起抖来，手里的东西也掉到地上。

         来旺爹小心翼翼地拉些话跟顺娃说，顺娃就是不做声。来旺爹买来许多的好菜，好吃的点心，顺娃还是不理他。来旺爹不知如何是好，头又垂下去了，也没心思坐茶馆了。就坐在家里一天到晚捧着长烟杆，吹得家里烟雾缭绕。爷孙俩都憋了几天，这天顺娃招呼也没打，一个人悠悠地回家去了。

         贵宝愁眉苦脸蜷缩在破藤椅里，顺娃忽然觉得大一下子老了许多。顺娃轻轻叫了声：“大”，贵宝抬下眼皮，“哎”了一声。顺娃娘出来了,一家人闷声不响地呆坐着。许久，贵宝忽然冒出一句话来：“娃，你别再去那家了。”顺娃怔了一会，就狠狠点点头：“恩。”顺娃娘一把接过话头“谁说的？谁说不去啊？”就没人做声了。过了一会，贵宝又闷闷的说一句：“我说退了那边的事。”顺娃娘一屁股坐在门坎上:“你说的啊？你有多大本事？说话象放屁一样轻巧！几个娃都一手够不着的大人了，钱没钱，屋没屋，都绑在一起打光棍啊？”边数落着鼻涕眼泪就一把把的下来了：“别人家知道这里挣几个，那里凑几个，你就知道闷头种几棵稻子，娃们肚子都填不饱，再说有人有证说好的事怎么能反悔？”顺娃不知所措，恍惚的感觉娘也挺可怜，一年到头忙得脚板打屁股，还没吃过一餐好的，没穿过一件光鲜的，又望望大，又觉得大也好可怜。贵宝被堂客呛了几句，蠕动着嘴角，脸上极为痛苦的样子，一时说不出话来。半天，刚张嘴出了一点声，顺娃娘又呛了起来：“你要娃回来，也要得，我去一边搭间草棚子过去，不跟你过了，你过你的好日子，我要饭也不找你。”二娃终于哭起来：“呜呜......娘，我去，我就回去，爹对我好呢。”

        已经入了冬，庄稼活都忙利索了，村民们就空闲下来了，各自都找些手头活计混混。

        贵宝下了狠劲，想要盖两间房子起来。这山里人家，出门一步不是上坡就是下坎，贵宝找来找去，都找不到一块平整地来。于是，贵宝带了儿子们在自家屋后山坡边去开垦。每天父子几个扛了铁锹，锄头，逢石就凿，逢土就挖，顺娃和来旺爹有空也去帮忙，倒也忙得热火朝天。前两天下了场大雨，这天中午，顺娃正在和来旺爹默默的吃着饭，忽听见外面大哭小叫，爷孙俩都放下饭碗到门口张望，哭叫声从上屋传来的。顺娃腿就软了，心里吓得“卜、卜”乱跳，待跌跌撞撞跑到自家屋后，只见几个人在拼命的刨土，顺娃一下子瘫坐在地上。挖松了的土堆被雨水一冲，倒下来了，把贵宝埋的无头不见影。一家人边哭边挖土，乡亲们都来了，倒下来的泥土石头象小山坡，挖了半天都不见影。顺娃拼命的挖，逢了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搬，手被石头割得血淋淋，一直挖到深夜，贵宝才露了出来，被一块巨石压着，惨不忍睹，任凭堂客娃们喊哑了喉咙，再也没睁开眼。顺娃娘哭得昏了过去，来旺爹也是老泪纵横，泣不成声，三个半大小子被突然的灾难砸懵了，感觉天塌下来一般，傻了，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。一家人伤心欲绝，好不凄惨。
　　   来旺爹请来毛四爹坐阵家里，帮忙料理后事，自己打起精神，里里外外的张罗着，平素上下屋的红白喜事，哪一家都没少请来旺爹帮忙，来旺爹一出面，乡邻们纷纷丢下自家事情，齐聚到顺娃家来听候毛四爹吩咐。来旺爹从自己家搬来粮食，带了钱款，请来法师为贵宝超度了三天，大家伙忙忙碌碌了好几天，安葬了贵宝。顺娃娘几天就苍老了许多，来旺爹连着熬了几个夜，也是不成样子，歇息了许多天才缓过气来。

　　　　贵宝过世已过了五七，来旺爹有时就来顺娃家转转，顺娃见他来了，只倒上一杯茶就走过一边去。来旺爹默默坐一会就垂着头走了。晚上，顺娃躺在床上，娘进来了，坐在床沿上悠悠地说：“爹想你跟他回那边睡去。”顺娃闷闷的说：“我不去了。”顺娃娘就说：“娃呀，以前他一个人孤单单的，你去了他过得才有了劲头。你又叫他一个人孤寂寂的，你说他哪能习惯啊。”顺娃说：“大走了，我要和弟弟们一起把家撑起来。”“哎！”顺娃娘叹口气：“娃，你爹也可怜啊。”顺娃说：“娘，我想了，让弟弟去学门手艺，我在家种着庄稼，养几头猪，慢慢赚些钱再盖几间房子，过几年就好了。”

       来旺爹再来时，顺娃尽量避开。来旺爹每次都佝偻着身子，垂着头，缓缓的转回家去。

       机房里，茶馆里再没听见过来旺爹哈哈的笑声，一天到晚捧着烟杆吹一阵，咳一阵，人一下又老了许多。

杨柳风

　　　　这天半上午，顺娃娘忽听下屋吵吵闹闹的，跑到稻场边去望，只见许多人挑了稻子挤在机房门口，机房大门紧锁。有人望见了顺娃娘就喊：“这么晚了，来旺爹怎么还没来碾米呀？顺娃娘，你知道他哪去了吗？”顺娃娘三脚两步就赶了下去，只见来旺爹家大门从里面拴了，就使劲拍打门,半天也没人应，顺娃娘慌了，忙喊人来费了许多力，把大门卸下来。大家涌进来旺爹房一看，来旺爹昏昏沉沉躺在床上，脸上红通通的，顺娃娘用手一摸额头，滚烫滚烫。心下急得不行，赶忙到门外喊顺娃下来，去叫医生。

          来旺爹吊了几天的针才慢慢好了些，见来旺爹好了，顺娃就不来了。来旺爹又象霜打的茄子似的，衰头衰脑没一点精神。

          这天晚上，顺娃迷迷糊糊醒来，睁开眼睛，见娘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，见顺娃醒来，娘把头扭过一边，昏暗的灯影下，顺娃分明见到娘在流泪。顺娃一把坐起来说：“娘，你怎么啦？”娘泪眼婆娑地看看顺娃，又把眼光移向那灯光昏暗的角落。

         那年，她三岁，人家都叫她翠儿。三岁的翠儿跟着娘来到这个小山村，翠儿紧紧拉着娘的手，迈进这个陌生的家。娘叫翠儿把那个从没见过的男人叫大，翠儿听娘的话，乖乖的叫了。那个男人哈哈地笑，把翠儿抱起来：“翠儿好乖，别怕，这儿就是你的家了。”

        翠儿一天天长大，家里又添了两个弟弟，屋后的山坡，村前的田野常常看见翠儿瘦小的身影。翠儿砍了满满一担柴禾，汗流夹背挑回家，堆在柴房里，又挎起竹篮到田头河边挖野菜去了。家里养了两头大肥猪，全靠翠儿养活它。娘和大要到队上做工挣口粮，翠儿尽量把一切家务事都做好，让娘收工回家能歇息一会。一日三餐，翠儿把白米饭留给弟弟，自己吃着红薯玉米。翠儿纳出来的布鞋，村里奶奶大婶见了，赞不绝口，见了翠儿大，总是说：“虽说不是你生的，比亲生的还懂事，你好福气呀。不知哪家有福气能娶到你家那闺女啊。”

            屋后的青山，村前的流水滋养着翠儿，翠儿出落得如春天山上的映山红，几多鲜艳，几多美丽，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下的高低起伏，阿娜多姿，牵动着上下屋场几多小伙子的目光。可翠儿心中，早有个人占据了，白天黑夜他都在翠儿心里晃荡着，翠儿想赶都赶不走，他就是邻村三十多岁，头上还有些荒芜的来旺。

           来旺老子过世早，还有个眼睛不亮堂的娘，娘俩个苦巴巴地过着日子。这些年日子虽好些了，来旺年纪却大了，加上头上有些缺陷，也还是没个女人愿跟他过日子。翠儿田头地角干活的时候常常能看见来旺，来旺家的田地做得利利索索，庄稼长得郁郁葱葱。做完外头的事，来旺回家就洗衣，做饭，服伺老娘也是体贴细心，从没有过大声的言语。来旺有空也常帮翠儿干活，俩人边干活边闲聊些家常。翠儿在心里想，找对象就要找来旺一样的人。

           这天傍晚，翠儿在山边旱地里割着麦子。来旺走过来说：“翠儿，天黑了，怎么还不回家？”翠儿边忙活着边说：“不多了，赶着今天割完，明天还要去割屋后地里的呢。”来旺默不做声，也弯下腰帮翠儿一起割起来。天断黑了，一地麦子也割完了，俩人自起腰，翠儿掏出手帕递给来旺：“看你一脸的汗呢，擦一把。”来旺接过手帕，擦着脸，手帕上有汗味还有女人的香味，来旺不禁心慌脸热起来。俩人面对面怔怔地看着，还是翠儿先说话：“来旺哥，你一个人家里家外的忙着，真是辛苦你了。”来旺喃喃地说：“我人丑，家又穷，没人愿跟我吃苦。”翠儿脱口而出：“你人好，比他们都好，跟了你不吃苦。”“翠儿！...........你真好！”翠儿羞涩地低下头。半天，来旺又喃喃地说：”翠儿，你是个好姑娘，我早就喜欢你，可我不配你。”翠儿问：“哪儿不配了？”来旺说：“我丑，我还比你大十几岁。”翠儿丢下一句话：“我不嫌!”拔腿就跑了。来旺怔了一下，拔腿赶了上去。

         一天到晚，翠儿的脸上荡漾着甜蜜的笑，走起路来带风。不管上山打柴还是下田收割，眼睛总是四处寻找，望见了来旺的身影翠儿才安心。来旺也是尽量找事在翠儿面前转悠。俩个人对望一眼，脸上盛开桃花一样的笑。

        秋收已忙得差不多了，翠儿晚上就着灯火在纳鞋。来旺说了，他要找村里最能说的人来家提亲，翠儿想着，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。这时娘进来了，坐在翠儿身边：“翠儿，还不睡呀？”“恩，娘，你先睡吧，我再做一会。”“翠儿，邻村贵宝家晓得不？”“晓得啊，有什么事吗？”“他来提亲了，想你做他媳妇呢。”翠儿一把停下手中的活，看着娘：“娘，我还小呢，我不嫁人。”娘笑了：“傻孩子，你快二十岁了，不小了、、、、、、”娘接着说：“贵宝是个老实娃，不会说话，可人实在、、、、、、”翠儿一个劲摇头：“不，娘，你别说了，我不要嫁贵宝。”娘叹口气说：“娃啊，你大都答应了。你也知道，贵宝是你大的外甥，也不是外人。这么多年，你大一直都是当亲生的一样对你，咱不能长大了就忘了恩呀。”翠儿眼泪就流下来了：“娘，我情愿一生伺候你和大，我不嫁人。”娘说：“娃，别说傻话了，就听你大的吧。”翠儿扑在床上哭起来：“不，我不、、、、、、”“娃，你怎么了？你一向都听话的，是不是你自己有什么心事？”翠儿豁出去了：“娘，来旺哥是好人，要嫁就嫁他！”翠儿娘一把从床边站起来：“我这么标致的闺女嫁给那瘌痢呀，娃呀，你咋想的啊？他都大你十几岁呀，快别有这想法，以后再别说这话了。”翠儿娘也泣不成声：“娃呀，你命苦，你老子走得早，比不得旁人家女儿啊。要听话啊，不要惹你大生气啊。”

        一切按照翠儿大的安排做着准备，贵宝家送了彩礼来算是把事情定下来了，过完年翠儿就要过门了。

        翠儿默默地躺在床上，默默的流着眼泪。

        这天，翠儿起床了，梳好头洗好脸，背上柴篓就往后山去了。翠儿站在小山坡上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通往来旺家的路口。不久，果然见来旺从家里出来，来旺很快也望见了翠儿，那儿是翠儿家的山场，来旺进出都喜欢朝那望一阵。很快，来旺就上山来了，俩人默不做声，来到树林中一块平整的草坪上坐下来。许久，来旺打破沉默：“你怎么答应贵宝家亲事了？”“我大答应了，我没办法。来旺哥，你想想办法吧，我要跟你过日子。”来旺一把把翠儿搂进怀里：“翠儿啊，我怎能不想你啊。你大要把你嫁给贵宝，那是他外甥，任何人都拦不住的呀。”来旺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脑袋，眼泪大滴大滴从脸庞上滑下。“来旺哥，我们走吧，走得远远的，他们找不到。”来旺把翠儿抱得更紧了；“好翠儿，都怪我没出息，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呀。再说老娘怎么办呢？”翠儿哭起来了：“我不嫁贵宝，我从没和他说过话呢，我不喜欢他，怎么办啊？”俩人抱头哭着，来旺低头吻着翠儿的脸庞，有泪水流进他的嘴里，咸咸的，来旺心疼得不行，一把吻上翠儿的嘴唇。翠儿扬起头，迎上去，俩人如痴如醉拥吻着，倒在柔软的草地上。

           年很快就来了，翠儿与来旺商量了几次也没一点办法。而这时候来旺的娘却突然加重了病情，来旺日夜守侯着离不开半步。翠儿心灰意冷，行尸走肉般捱着日子。这时，翠儿身体却不好起来，看见饭就恶心，浑身软绵绵没一点力气，翠儿娘以为女儿是有心事，就暗地里劝着翠儿。翠儿自己思忖着，心下突然怕起来，莫非是有喜了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，还有几天就要到贵宝家去了，翠儿不敢跟任何人说。日子过得飞快，在喜庆的爆竹声中，翠儿穿着大红的嫁衣木然地跨进了贵宝的新房。

           来旺的娘熬过了年，就撒手归西了。来旺一把铁锁往大门上一挂，谁也不知道去了哪。

          十多年苦巴巴的日子，翠儿就从一个鲜嫩嫩的花朵熬成了凋零的枯枝。偶尔她会想起来旺，看见来旺紧锁的大门心中会被什么揪了一把似的，生痛生痛，可这一切很快就过去，她没许多闲心想，她拼命地劳做，养育着三个孩子，眼巴巴盼望着他们早日长大。

           来旺回来了，形单影只一个人回来了。人老了许多，村里人说来旺挣了许多钱回来了。

           来旺买了台碾米机，外带还买了个磨粉的机器。大家碾米磨粉再也不用挑出山外去了。来旺把田地种起来，又在小山村里安静地过起日子来。来旺说：“走到哪里心里都是牵挂这山旮旯，这辈子离不开这狗窝了。”

           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来旺脊背不再挺直了，头上稀稀疏疏几根头发也掉光了。来旺也成了孩子们的来旺爹。来旺爹走路再也不带风了，一箩筐稻子搬上机台要人帮忙了。家里家外，长烟杆是来旺爹的伙伴，不是捧在手上，就是挂在腰间，来旺爹的日子被它熏得昏昏暗暗。

          翠儿也成了顺娃娘，顺娃娘看在眼里，痛在心上。苦巴巴的日子还是没有抚平心头那块疤。一把年纪的来旺此生是再不会成家了，顺娃娘在心里暗自庆幸，庆幸她给来旺留下了希望，后半生他可以象别人一样过得红火。

         顺娃娘跨进来旺家大门，一直以来，顺娃娘都尽量避开来旺，虽然有许多话想说，却不知如何说起。顺娃娘叫声：“来旺哥。”来旺爹猛一见顺娃娘进屋，心里一下慌起来，手足无措：“翠儿，你来了，我、、、、、、”来旺爹有许多话也不知从何说起。翠儿听着这一声叫唤，仿佛回到了那段快乐的时光，眼睛就红了：“来旺哥，你这么大年纪了，一个人过总是不好，总要想个法子。”来旺垂下头喃喃地说：“在外头也有那机会，可我没那心思。能经常看见你我就满足了。你不要为我操心，只要你过得好我就高兴。”顺娃娘眼泪落下来了，压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：“来旺哥，我对得住你，我给你养了个儿子！”来旺睁大眼，呆呆望着翠儿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但他知道，翠儿决不会骗他的，一时间心中就欣喜若狂，不顾一切一把抱住顺娃娘：“翠儿，这是真的？好翠儿，难为你了，让你受苦了。”花儿顿时在来旺的脸上和心上盛开了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灯光下，顺娃眼前模模糊糊，顺娃恍惚觉得是在梦中，可是娘就坐在身边，娘的手正抚摩着他的头，顺娃眨眨眼，四周望望，不是做梦，这是在自己家里。顺娃突然很想大，想得揪心，真想大哭一场，可是却没有眼泪。顺娃的心在嚎啕大哭，别人都听不见。顺娃娘看着呆呆的儿子心如刀割：“娃，都是娘不好，你怪娘吧。娘本来想等离开这个世界时再告诉你，到那时你恨不恨娘，娘也不知道了。可是你爹、、、、、、你也看见了，他老了，离不开人了，什么时候死了都没人知道，我心中不忍啊。娃，娘也是没办法、、、、、、”

          顺娃走了，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。顺娃娘心头如割了一块肉，白天望着山外的天边发呆，黑夜里暗自流泪。来旺爹也吃不下饭，睡不好觉，顺娃走了把他的心也揪走了。他强忍心中痛苦，劝慰翠儿：“顺娃是出去找活路去了，你不知道，外面有很多挣钱的路子。我们顺娃勤快，会过得好的。他是懂事的娃，会回来的。”

           年刚过完，就有人来村里请工，这次请工不再是几里路的地方了。他们要到外省去，听说是去南方，那里开了很多工厂，需要很多工人。有大胆的小伙子跳起来要去：“怎么不能去？工厂里又不风吹日晒，月月有工资，都捆在家种这三分地，到死也爬不起头！”几个人不顾娘老子反对，背起个破包就走了。到插田的时候，家家都收到了外地寄来的钱和信，家家欢天喜地的。到了中季，又有人急不可耐也要出去，家人就高高兴兴地把他们送出门去。

          这天顺娃娘又在家里发呆，有人在下屋大声喊她。顺娃娘急慌慌跑下去，却听到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消息：“顺娃娘，我家福娃看见你顺娃了，顺娃在外面好着呢，他找了好工作呢，看，这是我福娃的信，我念给你听。”顺娃娘一时喜欢得腿自抖，眼泪一个劲的流，她不好意思地撩起围裙抹，刚抹了又流出来。顺娃娘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来旺爹家，又哭又笑把那话又对来旺学一遍，来旺顿时也喜欢得合不拢嘴：“我就说啊，顺娃不是孬娃，他会过得好的、、、、、、”“福娃信上还说了，顺娃说再多挣些钱就回家了。”“我就知道，顺娃会回家的，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，我的好娃呀、、、、、、”眼泪爬满了来旺爹那张纵横交错的脸庞，心中多少的酸甜苦辣和着泪水一起流出来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春去秋来，落叶一片片飘下，落到它脚下的土地上，天空中，传来一阵阵“啾啾、啾啾”的鸣叫声，仰头望去，一排排大雁往南飞。顺娃娘一有空就站在自家门前稻场边去张望，鬓边几缕散发在秋风中轻舞。村头的大樟树下，人们时时能看见来旺爹的身影，昂着光秃秃的头，极力眺望着山路的最前方。他相信，总有一天，顺娃会出现在他的眼前。

云上波涛

心酸~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
拍成电影的话，应该是悲剧~

旧砚池

　　　　这天半上午，顺娃娘忽听下屋吵吵闹闹的，跑到稻场边去望，只见许多人挑了稻子挤在机房门口，机房大门紧锁。有人望见了顺娃娘就喊：“这么晚了，来旺爹怎么还没来碾米呀？顺娃娘，你知道他哪去了吗？”顺娃娘 ...
杨柳风 发表于 2011-11-30 14:15

瘌痢真怪,但怪得出色.既悲又喜,欣赏大作。

鹿磨山人

功底好深厚，拜读了。

月光河

好小说，加精华！

杨柳风

谢谢孔姐加精鼓励！能得孔姐一个好字很高兴。很佩服孔姐才华，诗歌、小说、散文都是高手，篇篇精品哦

杨柳风

心酸~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
拍成电影的话，应该是悲剧~
云上波涛 发表于 2011-11-30 14:44

谢谢提读！还请多指教。

杨柳风

十个瘌痢九个怪,这个瘌痢受人爱
天罗山下 发表于 2011-11-30 15:04

谢谢来读，两句话很经典准确啊

杨柳风

又见吴姐大作！学习！
姜辣 发表于 2011-11-30 15:29

哪谈得上大作啊，见笑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