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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3-5-15 10:50:1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寂寞的树(小说)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孔银姣

小说《寂寞的树》发表于《星火·中短篇小说》 2009年第2期,获《安徽省首届小说对抗赛铜奖》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刊《振风》2008年第二期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一

   何佬当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,到处开会作报告,天天忆苦思甜,把做庄稼的活计撂疏了,锄头和犁耙全生了锈。那一年政府分田到户,何佬着急了。几个女伢已出嫁,一个儿子还小,生产队不给工分,自己又懒得做田,吃什么?
何佬大名何刘来,精瘦的身子,圆扁头壳,几颗门牙长得往外冒。冬天喜欢穿着一件大棉袄,很长,拖齐小腿肚子,人就显得格外矮胖。他家住在天罗山,山脚下有条三岔路,路旁有棵两抱粗的老枫树,树下常有牛贩子、货郎担在那打尖歇息。何佬脑子转了几转,利用当队长的权力,把那块山分给了自己。不久,就到三岔路口搭了三间草屋,开了个茶馆,顺带卖些黄烟、纸烟,糖果、麻花、黄裱纸。还有女人用的手巾、袜子。
   其实何佬脑壳不笨,练得一副好嗓子,嘴甜手快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。最会唱长吆吆的山歌,唱起歌来拿腔带调,拖着哭音,乍一听还以为是哪里死了人。每日早晨起来,就用污渍斑斑的紫砂壶,泡一壶酽茶,坐在门前的竹椅上,唱“十月怀胎娘辛苦”。可惜没得文化,不识字,对于歌词,全靠自己粗俗的理解。见女人从马路上过,连忙眯起眼笑,改唱“十八摸”。若来了兴致,又自己编些词儿扯着嗓子唱:
     
       寮姐不要多齐整,
       只要灵泛会为人啊!
       花姐走郎门前过,
       爱煞郎的心窝窝啊……

    然后喊女人进来喝茶。女人笑骂:“一张水嘴!”身子已进了屋来,坐在竹床上喝谷尖茶。这谷尖茶何佬自己是舍不得喝的,留着在女人面前装门面。当然这谷尖茶也不会白给人喝,何佬看船下篙,遇上花心些的女子,喝着喝着,见马路上没人,就一脚踢上店门,把女人弄到里屋去“十八摸”。摸过后,女人笑着说一碗茶就把人打发了么?何佬只好到柜台里拿双花尼龙袜子,塞进女人裤袋里。好像也送过香肥皂和毛巾之类的东西。好在何佬的老婆眼睛不清爽,整天缩在老屋里不出门。
   梅子是何佬的老相好。有回梅子家里杀了条牛,牛肉要卖掉还债,就剩一副牛蹄子。梅子把牛蹄子煨烂,假装上山扒柴,背着柴篓来到茶馆,叫何佬夜里到她家吃牛蹄子去。梅子的男人外出卖牛肉去了,何佬缩在她家吃了一碗煨得稀烂的牛蹄筋。那男人回来后,见老婆只给他盛了一碗骨头汤,就说:“怎么这牛蹄子尽是骨头哇?”
   这件事成为何佬一生的荣耀,这段艳史四乡八镇无人不晓。何佬讲了几十年,当然他要将真实姓名隐去,要不然怕人家撵上门来打嘴砸锅。说的次数太多了,人们都能把这故事背下来。后来只要何佬一开口,别人就说,“这牛蹄子怎么尽是骨头哇?”他就满足得摇头摆尾,比做了镇长还要得意。
于是有人送了他个外号:牛蹄子何佬。
    何佬的嘴上功夫实在了得,除了会唱荤曲,还擅长说媒。
一到天黑,他将店门一关,就到人家去蹭夜饭。何佬毕竟当过生产队长,早年是个有身份的人,怎会白吃人家的饭菜呢?饭桌上,他舌吐莲花,口翻白沫,把个瘌痢头说成云雾山,把个痴呆女人说成旺夫相。在社岭镇,何佬是名人,大小也算得个店老板。他的茶馆坐落在三岔路口,人气又旺,因此一般的百姓人家,以托何佬做媒为荣。大部分亲事,只要何佬上过几次门,想不成都难。有些是男伢女伢早就认识,暗里也偷偷尝过腥了,巴不得何佬连夜把他们撮合成夫妻。其实,很多人家只是请何佬串个媒,那样的媒当然好做。
  何佬做媒的瘾头越来越大,做到后来就成了活广告。如果有人怀疑他的能力,他就气壮如牛地说:“张某某、李某某都是我做的媒,凡是我做的媒没一只寡蛋,个个都生儿生女。”又说,“我做媒的女人经用,越用越胖,越用越活泛。”说得人家公婆心里感激不尽。
 何佬也有说话漏气的时候。
   有个女子离了婚,暂时住在娘家。父母就托何佬为女儿寻个婆家。何佬颇费了些口舌,才劝动一个肯娶二水货的男人。那男人也是结过婚的,老婆跟人跑了,可那男人却发誓要找个黄花闺女。何佬就说,黄花闺女并不好用些。如今这年头,要想找个真正的黄花闺女,除非先买个小嫩妹回家慢慢养,守着她慢慢长熟,要不然外面花花世界,哪个又能保证交到手上的是黄花闺女呢?那男人终究被何佬说得点头同意。
  何佬又跑到女方家去,把那女子叫到跟前,苦口婆心,慢慢做工作,先说那男人一表人材,有点像电影明星;又说那男人如何有钱,手上戴着两只金戒指;接着就说那男人如何疼老婆。女子忙问,他这般会疼老婆,他老婆怎么跟人跑了呢?何佬一愣,接着笑道,他整天把老婆搂在怀里,任何事都不要老婆做。那老婆生怕自己闲出毛病来,又怕把他累死了要吃官司,哪有不逃走的道理?一番话说得那女子脸红耳热,她倒是个不怕吃官司的,于是点头同意了。偏在这时,何老又补充一句:“过夫嫂、连夜搞,你俩不如趁早结婚。”
   听了这句话,那女子不乐意了,顿时就翻了脸,站起身来,指着何佬的鼻子呸道:“你这个老不死的牛屁股嘴!过夫嫂就不是人么?连夜搞那不成了牲口?我不要你做媒,你给我滚,滚远些!”
   何佬很没面子,歇了好长时间没给人做媒。
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二

    茶馆开到七八年头上,何佬把三间草屋升成了瓦房。店铺里又添了几节明晃晃的玻璃柜台,货物逐年增多,钱财也越积越厚。这期间他老婆过世了,他成了鳏夫,带着儿子过日子。半夜想起老婆来,难免有几分孤独寂寞。不过,如今没人管着他,自由自在的身子,就觉得这日子过得跟神仙差不多。
  何佬有个侄子叫何的狗。
那何的狗是个小个子,背脊骨有些弯,几十斤重,又没老婆,整天的好逸恶劳,是个泼皮无赖。有次何的狗来买盐,何佬故意把秆杆摆弄得翘翘的,嘴上说:“哎呀,多一点就算了吧,反正你也不是外人。”
    这类话,是何佬开店的习惯用语。
    偏偏何的狗较真,回家称了一下,少四两。
虽说是侄儿,可那侄儿终归是个泼皮。惹恼了泼皮,何佬少不得要受些气。那泼皮当时也不做声,每次喝多了酒,就坐到何佬的茶馆门外去叫喊:“我叔疼我呀!我买两斤盐,他只扣掉四两!怪不得人家盖茶馆,就像撑起一把伞!”听着这话,茶客们把头扭过一边吃吃发笑。那泼皮就人来疯,越说越有味。
   何佬被泼皮侄儿揭了脸皮,气不过,就跺脚骂他:“你这个坟山尾上出的东西,这般不争气,做柴烧都没得焰火。”泼皮嘻嘻地笑:“我要是争气,不也跟着叔学会扣秤了?”何佬怕坏了生意上的名声,急得直吼:“的狗,我叫你一声叔,中啵?”那泼皮说:“我怕雷打头呢!”说罢拍打着干瘪的屁股,笑着跑了。
  有道是,亲戚只望亲戚好,兄弟只望兄弟倒。有钱的人,手要是攥得太紧了,不从缝隙里筛落些许好处来,自然会遭人怨恨的,贼也日夜惦记着你。
某个月黑夜,茶馆的墙壁被人挖开了,偷去若干好烟好酒好茶叶。
   何佬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遭了贼手,站在茶馆门口,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,鼻涕掉进嘴里,他就用手抹一把,擦在鞋后跟上。他边哭边骂:“我挖了谁家的祖坟,竟这样起心害我!我寻的也是几个苦钱,侍候人的交意,针尖上削铁,还要熬更守夜……”就有茶客说,何佬,你昨晚喝酒没有?何佬说连酒杯都没碰过。茶客就说,肯定又是到哪里“十八摸”去了,讨了晦气。何佬生怕儿子怨恨,只得赌咒发誓,说他昨夜一直睡在茶馆里,好像被鬼迷昏了头,睡死了。又说那贼好手段,没弄出半分响动。
  儿子长得半成熟,知道去派出所报案。
民警左看右看,也没看出什么名堂,就叫何佬提供一些线索。何佬思来想去,认为侄儿最可疑。民警觉得这种怀疑不无道理,如果手脚干净,那还叫什么泼皮呢?于是拿出铐子,把何的狗捉走了。何的狗气得鼓眼暴睛的,说他那晚在十几里外,陪个寡妇人家睡觉,警察先生要是不信就去问吧,为慎重起见,警察找到了那个寡妇。寡妇说,那晚何的狗是在她家睡觉,一直到天亮才出门。有人证,派出所关了何的狗五天,见榨不出油水,只好放人。那泼皮站在派出所门外,死活不肯回去,说人又不是猪牛,白让你们关五天啊?好赖得给壶酒钱。警察就板起脸喝道,你白睡人家寡妇,难道还睡出理来了不成?
  何的狗喂了五天虱子,连壶酒钱都没挣到,从此跟何佬结冤结仇,喝过酒就坐在茶馆门外,装疯卖傻,尽说些难听的话。只要何的狗一上门,茶馆就没法做生意。何佬说,我算惹了鬼了!那泼皮说何佬报假案,害得寡妇再也不肯理他,他找谁消遣去?何佬如果不给他讨个老婆,他这个鬼就天天来茶馆,直到把何佬缠死!
   何佬怕泼皮,可有个人不怕——何佬的儿子。
   儿子渐渐长大了,结实得像根树桩。
   某日,何的狗又喝多了酒,赖在门外耍酒疯。
   那小子也不出声,闷闷的走上前去,拎起那泼皮就往路边小水塘里扔,把那小个子堂兄扔得咕咕咚咚不泛头影。何的狗从水里爬起来,眨巴着眼睛,满头满脸全是泥浆。水塘边很多人看热闹,劝何佬父子俩不必跟个泼皮一般见识,毕竟是一根藤上结的瓜,免得别人看笑话。何的狗抖落着身上的水珠子,一边叫骂一边往家里跑。
  但是,欠何佬的五百多块钱,却故意拖着不还。何佬上门讨要,那泼皮说,我是进过班房的人,精神受了损失。寡妇不要我了,我得找女人吧,五百块钱哪里够找个女人?何佬叹道,真是杀无血、剐无皮!那钱,就算是我烧给鬼的冥币吧。那泼皮两眼一瞪,突然吼叫起来:“何刘来同去!你制造冤假错案,伤害我们老百姓,难道不该给我平反?你好歹吃过公家饭,当过领导干部,当真不懂政策啊?”这些年来,还只有何的狗记得自己曾经当过“领导干部”,何佬心里热乎乎的,又掏出两百块钱来,塞给那泼皮手里,低声说:“叔哪会不懂政策?上级培养叔几十年,会白培养了吗?”
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三

   茶馆虽说人气旺,但来喝茶的都是些老头子,边喝茶边说古,有的还会背几句古书,显得很有城府的样子。不过在钱财上,却看得性命一般,在茶馆里泡了一天,临走时扔下四角钱一壶的茶钱。何佬实在没多大赚头,就带头打起麻将来,另收五角钱的台费。渐渐地何佬就迷上了打麻将,如若哪天不摸几圈,就失魂落魄。
  迷上麻将后,生意就交给儿子去打理.
  何佬的儿子名叫何子良,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,家底又殷实,就有人来给何子良说媒。何佬亲自挑选,选中了塔山村里一户人家的大闺女。那女孩腿长腰高,脸盘儿漂亮,嘴巴又甜。何佬是惯会做媒的,又会看相。他不看那女孩的脸盘儿,却绕到后面去看人家的屁股,见那屁股厚墩墩的,便放下心来。这般肥厚的一只屁股,还愁不给他养个孙子?那女孩果然乖巧,蜜月里也不像个新娘子,跨进门来就炒菜烧饭:“大,吃饭了。”说着就把饭菜端到何佬的麻将桌上.
  “好,放在那。”何佬乐得嘴都合不拢,一边吃饭一边又去摸牌。
  下午麻将歇场以后,何佬总不忘记把一天的营业款清点一遍,收到自己的小木箱里。何佬不识字,只认钱不认存折,钱太多了就叫儿子拿到银行去存,他自己总要从中拿出百把块钱来,收进旧衣服里,这不是藏私房钱,打麻将谁敢保证只赢不输呢?
“大,明日要进货,这钱……”儿媳妇说。
  “明日进货,我再拿出来。”何佬说。
  何佬忙着打麻将,常常打昏了头,难免有忘记收钱的时候。那天歇场时,儿媳妇终于忍不住了,试探着说:“大,你年纪大了,也该享享清福。你不如干脆让子良收钱算账,免得累着了你。再说,每次进货,这钱收进拿出的,很不方便。”
  从此何佬就失去了收钱的权力。
  何佬每次输了钱,就去店铺抽屉里拿,那天发现抽屉上锁了,媳妇靠着门框嗑瓜子,他不好意思找媳妇要钱,只得偷偷问儿子:“子良,那放钱的抽屉怎么上锁了?”
  儿子说:“店里杂色人多,不上锁怎么行?钥匙在小芳手里,你去问她要吧,我又不管家。”何佬只得硬起头皮去找儿媳妇:“小芳,你把锁打开,我想拿些零钱。”媳妇刚刚嗑过瓜子,两片嘴唇红亮亮的,对何佬笑了笑:“大,我不是听你说天天赢钱了吗?既然天天都赢钱,那钱到哪去了?”
何佬这才晓得他碰上了个厉害角色。
  “我是想换些零钱。”他吱唔道。
  媳妇嘴上虽然还在笑着,眼睛里却藏了几分冷淡。慢吞吞的打开抽屉,每次拿出一枚钢币来,两根手指头往桌上一压,发出咯噔一响,渐渐摆满了半张桌子,共计四十枚。何佬的脑门上早就渗出热汗来,又不好发作,只得将钢币用只破茶杯装好,往外走去,在出门的一刹那,他回头看了一眼儿媳妇的屁股。那屁股尽管照旧厚墩墩的,不过在何佬此刻看来,跟何的狗那只干瘪的屁股相比,儿媳妇的屁股漂亮不到哪去。
  从此,何佬得小心看着儿媳妇的脸色。
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四

   有一天,突然有很多小车停在茶馆门口。从车上下来的人都夹着黑皮包。那些人在路边指指点点,说这里要建镇了。这条烂乎乎的土公路,要修成国道。公路两旁的田地,将全部征用,建成临街商品房。
  何佬家占地最多,临街一排能做七间铺面。
  何佬忙起来了,只得暂时歇下麻将,不时被镇里人请去开会,商量征地规划建镇的事情。有会开,何佬就想起了当队长时,那些辉煌的岁月。他天天像过年一样快活,回家后,就在儿子和媳妇面前吹牛,说镇里人如何看重他,镇长亲自请他在大会上发言,喊他“何刘来同志”,还专程为他置办了酒席。儿子不冷不热地说:“大,你别被他们的酒灌昏了头,乱答应事情。”何佬说:“我晓得,我当了几十年的生产队长,还不会说话吗,你放心吧,不会吃亏的。”何子良就教父亲如何到镇里去要钱,必要时可以倚老卖老,哪怕耍点赖,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。何佬有些为难,说镇长喊他“何刘来同志”,要钱肯定得依照政策,他怎么好好意思找组织上乱要呢?儿子不乐了,有些生气地说,这都什么年头了,镇长那声“何刘来同志”,能换回一包卫生巾吗?
听了这话,何佬愣了愣,忽然有些伤心。
  不管怎样,这地方毕竟要变了,变成一个崭新的样子,因此,何佬还是很激动的。近些日子,他又去镇里开过几回会,镇长喊他“何刘来同志”,他就喊“镇长同志”,镇长乐呵呵地答应了。开会回来,他就在公路两旁转悠,一想到这些肥田好地将被废掉,在上面建商品房,盖工厂,何佬就很心疼,掏出手帕擦眼泪,对镇长说:“镇长同志啊,这些田可是肥得流油的,掉根稻草都能长出稻子来……”
  最令何佬伤心的是,路旁那棵老枫树也要被挖掉。
  没事的时候,何佬常常摸着那棵树,嘴里叽叽咕咕的,谁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。那是一棵独树,旁边连个说话的伴也没有,很孤独。自从茶馆开张以来,树下就一下子热闹了,这树好像沾了人气,长得更加枝繁叶茂。秋天的时候,树上结了好多毛刺刺的球,冬天的北风一吹,地上黑黑的球一大片,何佬就把那些球扫回家烧茶。那种枫树球特别好烧,何佬在漫长的冬季里不缺柴火。
何佬觉得,自己也是一棵独树。老婆死后,身边没个说话的伴。儿子跟媳妇倒是喜欢说笑的,但他们天没黑就关了房门,躲到一边去说笑,把他扔在堂屋里。他看着墙壁,上面只有一根孤独的影子。
   为了保住那棵老枫树,何佬几次找到镇长,说镇长同志,树也是有灵性的,映照天罗山的老屋。老屋里的何氏家族人丁兴旺,就全靠这棵老枫树庇护。如果砍掉了,老屋里出了什么事,谁担当得起?镇长似乎有些生气了,大声说:“何刘来同志!你几十年的队长是怎么当的?那是封建迷信!公路不能转弯修,必须砍掉那棵树。”
何佬为了那棵老枫树,好几夜睡不着觉。
  那些夜晚,他在睡梦里常常感到有人在砍他的手,砍他的脚,他被砍伐成一段一段的,浑身都疼。他从梦中疼醒了,却隐隐听见儿子房里传来低低的说笑声,于是,他心里也疼了起来。几天后,伐树的人带着电锯来了。儿子和媳妇在旁边说,这树早该砍掉了,立在门口影响做生意。何佬看见那锯屑是红的,说那是树流血了,摸出手帕擦眼泪……
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五

   不过两年时间,这里就建成了一座繁华小镇,中间是几十米宽的水泥路,两边齐扎扎的三层楼房,排了好几里。附近村里的民外出打工挣到了钱,就上街来买商品房。有也一部分是本地老百姓的,他们拿着土地补偿款,建起了小洋楼。何佬家占地最多,沿街建了一顺排七间店面房,因此成了镇上的首富。
  这条街上各种店铺都有。何子良把店面房租了三间给人家,剩下四间,留着自己开了个百货批发部,请了两个小姑娘帮忙。家里一应大小事务,完全不用何佬操心了,他整天靠打麻将消磨光阴。
   有位牌友找何佬借钱,何佬为了显富,将所有的私房钱全掏出来,从里面抽出一千块借给牌友。不想牌友还钱时被小偷盯上了,不但牌友还的一千块钱偷得精光,连何佬的钱包也掏走了。何佬攒了两年的私房钱,连丢带输的,所剩无几。
  何佬没钱打牌了,觉得这日子实在无聊,就坐在店外的那张小木椅子上,扯起苍老的嗓音唱山歌,唱几句就“啪”地一声,吐出一口又浓又绿的冷痰。门口地下,四周一片全是痰渍,儿媳妇看了恶心,又不好意思说,只得用巴掌捂住嘴,匆匆走过去。
  两个小姑娘没事时,就听何佬讲故事。
  何佬说,从前有一个人家,生有三个女儿,找了三个女婿。有一年正月初二,三个女婿都到岳父家来拜年,轮流给岳父敬酒,岳父喝得半醉,想考考三个女婿,就指着手上的那把银酒壶说,你们谁能猜到这把酒壶有多重,我就把这酒壶就送给他。大女婿和二女婿都很聪明,家境也好,深得岳父的欢心。三女婿是个憨子,但三女儿却绝顶聪明,她轻轻伏在丈夫耳边说“十二两”。三女婿就说,我晓得,十二两,十二两。岳父不想给三女婿,想变着法子赖掉。正好这时候岳母走进客厅来,岳父就说,你们猜猜岳母有多重?三女婿又说十二两,十二两,全家哄堂大笑。三女婿说,你们笑什么?不信就称。岳父无奈,只好叫三个女婿帮忙把把岳母用绳子绑起来用秆称。不想绳子断了,岳母咚隆一声跌出尿来,三女婿拍掌大笑,就说,我说十二两就十二两,还掺些水。
  两个小女孩笑出眼泪来了。
何佬就很得意,第二天又说了一个故事:
   说是从前有个员外家请了位私塾先生,腊月二十四,先生满工回家过年,员外就叫书童担些年货送先生回家,书童回来后,员外就问,先生家境如何?条件可好?书童说,先生家好。员外就问,怎样个好法?书童就说,先生家有十里路的柴火山,五里路的小菜园,滚珠圆门,四十八个天井,一根点火桩也要值几千两银子。
   员外心想,先生的家境如此宽裕,还出来教书,明年一定要善待他。第二年,员外果然对先生格外客气。又到了年底,员外想亲自送先生回家,看看先生家到底是怎样的富贵。书童怕员外看出破绽要骂他,只得实话实说。十里路的柴火山,是先生在离家十里地的时候就沿途拾柴禾,五里路的时候就扯野菜,用晒筐做门,屋上破了四十八个洞,他老婆站在旁边拿着蜡烛做点火桩……
    两个小姑娘又是一阵疯笑。
   开始时挺新鲜的,听多了也觉无趣,加上何佬陋习难改,有时夹些粗俗的笑话进去,甚至还哼出一两句荤曲儿来,两个小姑娘听着不入耳,羞得粉脸通红。时间久了,儿子和媳妇以为何佬在小姑娘面前为老不尊,都不愿搭理他。
   后来只要何佬开口说笑话,所有人都跑了。儿子和媳妇为了耳根清静,只得每天发十块钱给他,让他上别处玩去,免得他在门口吐绿痰,讲那些下流的笑话。可惜镇子虽大,却没有何佬玩的地方。
  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六

   何佬孤寂无聊,又睡不着觉,每天早上四五点就起来跑步。镇上的人家渐来渐多,慢慢就有了很多退休的老头老太,他们或坐在街檐下聊天,或去广场上扭秧歌。何佬跟那些老头老太混熟了,但人家都是又有工资又有文化的人,嫌何佬浊俗,不愿陪他玩。何佬每天十块钱,想打牌是不够的,只能买些早点和零食。
  儿媳妇常当着何佬的面对别人说,家里做屋借了很多债。何佬每天吃吃玩玩,还拿十块钱的工资,也算不错了,跟我娘家父亲相比,是在天堂里过日子。媳妇又说,我娘家父亲还要做田做地,还要养猪,我哥一年到头都不给他一百块钱。何佬想了想,觉得媳妇的话也有道理,餐餐在家吃饭,还拿十块钱工资,怎能还不知足呢?
  这年春上,街西头又新开了一家洗头房。里面七八个小姑娘,都操外地口音。她们的衣着袒胸露臂,惹得一街的男人心猿意马。洗头房整夜不关门,外面挂着两盏红灯笼。小姑娘们喜欢站在门口,见了过路客人就笑嘻嘻地招手。  
有天早晨,何佬沿着街边跑步,突然看见了一个熟人。那熟人姓林,是以前的公社书记,和何佬年龄差不多大。林书记的老婆是个白胖的老太太,已从卫生院里退休了。何佬看见林书记也在跑步,跑着跑着,就往那洗头房里一钻。何佬当时就蒙了,他很想喊一声“林书记同志”,可他不敢喊,怕闹笑话,因为儿子说过,“同志”换不来一包卫生巾。
   从此之后,何佬就起得更早,沿着街边,往那洗头房方向跑去,留心看着,就常看见一些熟人往里面钻。那次,他看到“镇长同志”从里面出来,不觉大吃一惊,想起当初镇长喊他一声“何刘来同志”,喊得他热血沸腾,而现在,“镇长同志”也钻洗头房了,心里就想,儿子也许没说错,“同志”换不来一包卫生巾,“镇长同志”也不例外。这一刻,何佬心里很难过,同时又少不得有些想法,怨自己生不逢时。
  跑步结束后,何佬就花三块钱,到附近茶馆里去喝一壶茶,吃两根油条。一壶茶要喝整整一个上午,喝到午饭熟了才回家。下午的时光是最难打发的。他想在家里看电视,可孙女儿抓住遥控器不放。他认为孙女儿看的电视节目肯定弄错了,猫怎么会害怕老鼠呢?假如老鼠都敢欺侮猫,这世道还能活人吗?越看越生气,就去店铺里闲逛。那两个听故事的小姑娘见了他,忙扭过身去,装模作样地念着商品说明书。媳妇却走过来了,先说不见了钱,接着又说不见了烟,何佬低着头离开了店铺。
他站在屋檐下,望着远山,眼里泪光闪闪。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七

    何佬家的老屋在天罗山。
    天罗山是一处风景非常优美的地方。山虽然不算太高,但树林茂密。溪水沿山沟往下流淌,涓涓潺潺,终年不息。香樟树、桔子树,松毛树、杉树、枫树……这些树木就像一个大家族的兄弟姐妹,和和美美的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。
   何佬爬到山上去看那些树。满山的树没有一棵有路边的老枫树那么粗,那么大,那么苍老,那么孤独。最近,何佬常常梦见那棵老枫树,他感到很奇怪,老枫树上,莫非系着自己的魂魄?他好奇地想,老枫树是化为轻烟飞到天上去了?还是化为尘埃又回到了泥土里?但老枫树肯定不会像自己这样孤独和寂寞。因为老枫树死了,任何东西只要死了,就再也不会感到寂寞。
   在那些寂寞的日子里,何佬最想去见梅子,只有梅子喜欢听他说话。梅子总是安静地看着他,听他说东家长,西家短,听他倾诉孤独和寂寞,陪他叹息,陪他流泪。他想去,又怕别人笑话。他特别怕梅子的儿媳妇,怕看到那女人冰锥一样的眼神。
  梅子的男人去世多年了,梅子也常常挂念着何佬。在何佬一生所接触的女人中,只有梅子才是真情真意的。男人死后,何佬一直想把梅子娶回家,可儿女们都反对,尤其是梅子的儿媳妇骂得更难听,俩个老人也就打消了那个念头。
  这天上午,何佬从店铺里偷偷拿了两包饼干,准备到梅子家去。梅子从来不要何佬的银钱,但梅子有孙子,他觉得自己空着手去不合适。天气很热,何佬走了三四里山路,汗衫就全湿透了。梅子正在园子里摘菜,老远的望见了何佬,心里就很激动,连忙拎着菜篮子走到路上来接何佬。
  梅子见到何佬也不说话,只是定定地望着他,眼睛就有些潮湿了。何佬就说:“日头这样毒,你怎么不在家歇着?等太阳下山了,你再出来摘菜呀。”
  梅子不做声,跟在何佬的身后,慢慢往家走去。何佬回过头来说:“我们都老了,见一回少一回,你还好吗?”梅子就泣不成声了,只得用手帕握住嘴巴。梅子家是一户独院,儿子出门打工了,媳妇在附近工地上做事,孙子也上学去了,没人看见。
  梅子给何佬泡了杯白糖水,又要去给何佬煮糖黄蛋。何佬拉住她的手说:“不用忙,我真的吃不下去,我只是想看看你,陪你坐一会。媳妇对你还好吗?”
  梅子的眼泪又要下来了,低下头去说:“还好,慢慢过吧,黄土埋到颈脖子的人了。主要是家里活计太重了,他们都在外面做事,种菜浇水,看猪看鸡,家里杂事是我包了,我连生病的工夫都没有。”
  “你也是往七十上奔的人了,做事时手脚放慢点,千万莫要摔倒了,人老骨头脆,容易摔断。”何佬这样叮嘱梅子。梅子说:“我想快也快不起来的。我夜里老做梦,梦见自己的骨头碎了,碎得一块一块的,拼不出个人形来。”何佬暗自惊讶,他没梦见骨头碎了,可他常常梦见别人把他的手脚当成老枫树的枝桠,一根根地砍下来。
   孙子快要放学了,梅子赶紧钻进厨房去烧饭。何佬坐在灶前的小凳上,帮忙添柴火。透过油烟,何佬愣愣的望着梅子花白的头发,还有树根一样枯皱的手臂,不由想起了梅子年轻时的模样:两片红红的嘴唇,两条黑亮的长辫子,两瓣圆鼓鼓的屁股蛋儿,胳膊白得像两条新藕……何佬心里不由一阵发酸。暗想,自己是死是活,不会有人在意的。梅子是死是活,也不会有人在意的。在这个世界上,只有他俩,还在意对方的存在……
  从梅子家回来后的第三天,何佬出事了。
那是清晨五点多钟,何佬慌慌张张从洗头房里溜出来,迎面撞在一辆农用车上,当场一命呜呼。何佬的儿子和媳妇觉得没脸见人,请道士做了一场法事。何佬的尸身还没凉透,就草草地把他埋葬在天罗山上。儿媳妇逢人就说,我家老爷子没有白活一世人啊,吃好的、喝好的,又不用做事,还发了零钱让他到处玩。老爷子活得太滋润了,太快活了,谁知他快活得过了头,钻进洗头房里去了呢?
     听过何佬说故事的两个小女孩说:
   “何佬做出那种事来,该死!”
    只有梅子知道,何佬寂寞得无处排解。


发表于 2013-5-15 11:27:25 | 显示全部楼层
欣赏问好:victory:
发表于 2013-5-15 14:02:55 | 显示全部楼层
拜读了,谢谢。梅子老人更孤独了。
发表于 2013-5-15 14:05:38 | 显示全部楼层
再赏
发表于 2013-5-15 16:07:08 | 显示全部楼层
拜读!
发表于 2013-5-15 21:03:45 | 显示全部楼层
题材鲜活,乡土气息浓郁。
发表于 2013-5-17 18:57:25 | 显示全部楼层
有空就来欣赏欣赏!
发表于 2013-5-17 20:16:00 | 显示全部楼层
阿姨好文采
发表于 2013-5-18 09:39:24 | 显示全部楼层
好文采。
问一下;人民路上那古床到底是谁弄走了:(
发表于 2013-5-18 19:54:50 | 显示全部楼层
再赏佳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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