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学生同题作文】 中秋夜

小乙

小学时，我跟随在母亲身边读书。常常会见到一位老人。苍苍的鬓发，一身旧黑布棉褂，留给我深刻的印象。他总在中秋前出现在我们的学校。手里提着一个箩筐。青篾编就的箩筐因年深日久，是深红色，有些地方竹篾破损，漏着小洞。箩筐里装着鸡蛋或时新的菜蔬。用一块红布郑重其事地盖好。一样一样拿出来时，老人嘴里不停地在念叨着什么。母亲忙扶他坐下。给他沏茶。一边嗔怪他不该跑这么远送东西来。他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。是孩子的满足。

母亲让我喊他舅公。我锐声喊“舅公”。他高兴地摸摸我的小脑袋，一脸的慈祥。偶或，他记起什么，就去口袋里掏。有时，是一粒糖果。有时，是几块饼干。塞到我手心里，看着我狼吞虎咽。

临走时，母亲将买好的月饼放进他的箩筐里。他并不推辞，都高兴的收下了。依旧用红布小心地盖好。他拄着拐杖，一步步蹒跚而去。背影渐渐消失在后山的小树林里。

他是一个孤独的老人。有一个女儿，却形同没有。独自一人住着两间土房。卧室和厨房是一间。厨房的锅灶上，累积着经年的烟灰。烟囱壁漆似的黑。房间阴暗，即便晴朗的天气，亦分不清烟囱壁和屋瓦。仰首只见茫茫的一片黑。外婆挂念哥哥，母亲常替她去看望他。那些时日，他身体尚好。自己养些鸡鸭。别人家闲置的一两块菜地，他接过来，清除掉杂草，用心种一些应季的菜蔬。渐渐他和我们走动起来。虽然母亲担心他的身体，不让他来。他还是固执地每年来几次。而记忆深刻的就是临近中秋时分。

小学不远处有一家食品店。专做一些糕点，用雪白的食品纸包裹，上面简单地打印着糕点的名称和地址。感觉十分干净。临近中秋。他们就赶做月饼。回家时，坐在母亲的自行车上，经过店铺，我常常能闻到飘送过来的一阵阵面食烧熟的甜香。望到戴着雪白卫生帽穿雪白衣服进出的忙碌的工人，想象里面的热闹，以为这是非常美好的事。心内十分向往。

冰糖馅芝麻大月饼。一块足有菜盘子那么大。黄芝麻黑芝麻密密匝匝粘着其上。黑芝麻分布在中间，排成一个楷体的“中”或“月”。两面都有。也有“秋”字，只是很少见。笔画多了，排列起来，实在不太容易。还有水心饼，饭碗底般大小。捏在手上，外边包裹着的粉片直往下掉，味道很是甜腻。按筒卖。用白油纸包着，一筒四个或五个。舅公喜欢甜腻的水心饼。母亲每次都会多买几筒，让他带走。我要芝麻大月饼。并非因为喜欢吃。我只是无由地喜欢那黑芝麻排成的楷体“中”“秋”“月”。晚间赏月，天上银汉无声转玉盘，手心里捧着月，露脚斜飞，湿了衣襟，人间此刻，万事悠悠。

只是有一年，舅公是在中秋那天赶来我们小学。母亲留他在学校里吃了午饭。他便要回去。母亲说，您今晚也是一个人在家过节，不如就和我们一起过吧。舅公颇踌躇，连连摆手，说，不了，不了。太麻烦你们了。母亲只说了一句话：“今晚我将妈也接过来。”

舅公便沉默了。

这年的中秋夜。和往年以及我人生中后来的每个中秋夜并没有什么不同。冰轮似的圆月，挂在中天。清辉漫洒，树影斑驳。人间万户，月下秋思。只是因为有了舅公，这年的中秋夜晚，在我记忆中刻下了深刻的烙印。我无法忘怀这位老人。成年后，我仍然常常会想起他。月色清明的夜晚，想着那片长满松树林的小山冈上，他的坟茔，掩映在萋萋荒草间。一个人睡在冰冷的地下。孤独。凄清。

他寂寞吗？

“唤回前尘梦似水，灯暗无人说断肠”，月夜里，酒精的亢奋下，舅公迷离恍惚，在和外婆梦呓似的对语中，他似乎又重新将他的一生走了一遭。浪子般的情怀，在晚年，空余纠结于心的悔恨。

他是外婆的亲哥哥。他也是福贵式的人物。前半生生活在民国岁月，家业殷饶。从小是公子哥儿脾性。父母就这么一个儿子，视若掌上明珠。渐渐长大，吃喝嫖赌，一切坏的他都占了。一切好的，他都不学。为约束他，父母早早给他娶了一房亲。婚后，好了一段时日，积习又犯。嗜赌如命，将家产慢慢荡尽。父母见这儿子没了指望，一病不起。不久，先后撒手西去。他更加肆无忌惮。为偿还欠下的赌债，在一个中秋之夜，签下卖妻契约，将贤淑的妻子抵给他人。

我无从想象几十年前那个中秋夜晚生离死别般的凄惨。满满清辉一轮，照着这一对即将永诀的人。窗外万家灯火的喜庆，和他们无关。他们是活在同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。凄凉。悲愤。哭喊。绝望。女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，抹干泪水，对他说：“这是我的命。我只求你一件事，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……”

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。他再也没见着她。后来，她死了。死于一次难产。

四十八年后的中秋的夜晚，他老泪纵横。他说，他爱她。她最爱吃甜腻的月饼。她的脸庞像极了天上那一轮满月。
他说，她在看着他，眼神幽怨。

他要去寻她。

两年后，舅公在一个夜晚悄悄地走了。母亲说，舅公走得很安详。像睡着一般。干瘪的嘴角挂着一丝微微的笑容。

我不知，舅公离去时，是否那晚的月亮如银盘般皎洁。或者，舅公是在心里悬着那一轮圆月，安详地离去的。断云幽梦，尘间万事消磨。不改的仍是旧时清香一缕。伊人如昨。

曾经的深爱和无言的悔恨。在生命的尽头，终是一片平静。




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小乙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2011-9-15写于怀宁

九姑剑方

问候！欣赏大作！

长河一叶舟

拜读佳作！问好楼主！

云上波涛

悲剧的舅公，该痛恨，还是同情？

香茗散人

拜读汪老师的大作……:P
   
   顺便热烈欢迎加入新仓老家论坛！

小乙

2# 九姑剑方


谢过剑方。新年好！

小乙

3# 姜辣


是的。谢谢。新年快乐！

小乙

4# 长河一叶舟


谢谢一叶舟。让我想起范仲淹的诗哈。君看一叶舟，出没风波里。新年好！

小乙

5# 云上波涛


真实加虚构。呵呵。新年好

小乙

6# 香茗散人


呵呵，早来了。现在不是新手了。谢谢散人！！新年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