赖皮之死

九姑剑方

文/剑方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

我必须拨开层层障碍，才能望见1976年的我。那时的我小如一只蚂蚁，那所残破的小学校就像一只蚂蚁窝。我在从家到蚂蚁窝的路上，日复一日地来回走着，母亲用旧裤腿缝做的书包，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瘦小的屁股。在上学的路上，我和其他类似的小蚂蚁相遇，然后互相追逐着那时纯真的快乐。
那时的快乐很有限，很单调，不像现在这么五光十色。但一旦我望见快乐，我就发现了和快乐在一起，或者说紧追着快乐的尾巴的赖皮。它的身影是那么敏捷，它的皮毛是那么温暖，穿插在日子的缝隙中，几乎就是那时的快乐之源。
我望见赖皮的时候，它正从墙角怯生生地窥视我家的鸡食钵。它最初给我的印象极差，很有些衣衫褴褛，落魄不堪的味道；而且躲在阴暗的地方觊觎人家，本就不是光明磊落之举。我顺手操了倚在墙边的铁锹，恐吓着它，一转眼它就不见了踪影。可是没等我忘记这件事，它一转眼又回到了那个很便于侦察的角落，像极了一个探头探脑的特务。我那时有责任守护自家的鸡食钵，所以对这个不速之客相当鄙视。可是见它饿得实在不行的样子，不免心头一软，便克扣了一点鸡的残食，倒在了它躲藏的地方。那时的赖皮还没有名字，它看到我来，撒腿就跑，气得我骂它不知好歹。不过等我远远离开，它还是慢慢靠近了它垂涎已久的美味。我原以为这样可以打发它走，不料这家伙好不识趣，磨磨蹭蹭的，总在我家周围转悠。这大概应了那句俗语，人恋恩情狗恋食。它见我施舍了两三回，便死皮赖脸的认了主。没办法，我只好收留它。鉴于它的到来很不受当时困难的家庭的欢迎，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“赖皮”，算是对它长久的警告：别忘了自己的出身，做一条安分守己的狗。其实那时小于蚂蚁的我腼腆得很，除了在学校的同学，几乎没有玩伴，赖皮的到来填充了我许多孤独的日子。
覆盖在往事上的尘埃，被我的记忆之手轻轻拭去，那些消失已远的情事猛然间清晰起来。我看见赖皮那双乌亮的眼睛，从陌生地望着我到充满依赖；看见它皮包骨头的身体一天天长大，从一个烂脚花子长得高大英武。
我家的后面是大队部，那时的大队部热闹而神秘。这种感觉来自于那些知青。在我幼稚的眼和心里，那些青春健美的小伙子，个个都像革命英雄，个个都是我遥不可及的偶像。他们在雪白的墙壁上用油漆写了“广阔天地大有作为”的标语，字好得赛过我们的老师，后来我才知道那叫仿宋体，是用排笔描写的。院子里还架了双杠、吊环，每天下班后，他们都会一显身手，这就更让农村娃们目瞪口呆，神往不已。不过现在想来，我只是看到他们阳光的一面，煤油灯下他们在想些什么，做些什么，又有谁知道呢？
我常常带着赖皮去看知青们打篮球、玩双杠，有时他们也会扔给我一个球，让我过一下瘾。因为离得近，知青们与我家混得很熟，下雨天或没活干的时候，就到我家打扑克。那时父亲才三十多岁，与知青们很投缘，常在一起聊水浒三国、打打平伙，我和赖皮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喽啰。记得一个冬天的早晨，我起来不见赖皮------早晨它应该在它的草窝里打呼噜，除非它发现了什么异常，巡逻去了。我转到西头猪圈时，看见赖皮匍匐在院子里，守着一只野兔，看到我，一骨碌站起，尾巴摇得又兴奋又骄傲。那只兔子好大啊，足足弄了三红花碗，父亲邀知青们美美地打了个野味平伙。
从此以后，我对赖皮刮目相看。不光是我，知青们也很喜欢这个懂事的家伙。他们说，赖皮还晓得报恩，是狗中的君子。我不懂他们话中含义，但赖皮能抓兔子，的确让我平添豪气和胆识。于是，那段时间我几乎把赖皮抓兔子的事告诉了我所有的同学。当然其中一些细节，我自然免不了添油加醋，如同自己亲历一般。这可能就是我最初的文艺作品，是口头加工的。
赖皮一生只做了一回英雄，后来没捕到过什么猎物。但对于一只险些要流落荒野的狗来说，是很足慰平生的事了，何况它还让我跟着荣耀过！不过，后来我并不十分注重赖皮的收获，有兔肉吃固然好，而那种无拘无束的快乐，比任何的美味都保留得久远，甚至会抵达许多年后的某一时刻。我们一起在雪地寻找过兔子或狐狸的踪迹，雪中的林子大气而亮堂，让我目眩神迷。赖皮比我更兴奋，它一会儿站定，支起它的尖耳朵倾听，似乎发现了什么响动，其实不过是一团雪跌下枯枝；一会儿它又一跃而起，向某个方向猛扑，随即落入一个凹处，陷得只露出脑袋，回过头来，用眼睛招呼我救它。
我终于救不了赖皮。那时赖皮已经长得壮如小牛犊，几乎可以守护一个小屋场的安宁。我不记得那是一个怎样的日子，甚至具体是哪个季节都忘了。我只记得当我发现不妙时，我家那扇漏风的木板门紧紧关闭着，从屋里传来人的吆喝声及赖皮的惨叫声。我不停地捶打大门，喊着父亲。里面的赖皮哀嚎，似乎听到了我的哭叫。我捶不开门，转到屋后的小窗子，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看到那惊怵的一幕，我浑身发抖，牙齿打颤，像掉进了冰窟窿。屋子里两个牛头马面样的大汉各操一根扁担，正没头没脑地追打赖皮。赖皮从桌底下钻，在桌子上跳，身上不时挨一记闷棍，父亲拿着扬叉和绳套站在一个角落，对我的哭喊置若罔闻。
听到人哭狗吠，知青们也赶来看究竟，他们见赖皮挨打，都生了气，朝屋里喊：干什么干什么，还不快住手！可是屋里的行凶者根本不理会外面的抗议，扁担仍如暴风雨一般，砸向越来越支撑不住的赖皮。
泪水模糊了我那时绝望的双眼；泪水也模糊了多年以后我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。我又看到那狠命的一击，砸在赖皮的头上，赖皮一个趔趄，血从它的黑嘴壳边流出来，它的嘴张了一下，很痛苦很痛苦的样子，又顽强但已经是茫然地，乱窜起来。这时，一个大汉从我父亲手里抢过绳套，把大门打开一条缝，赖皮根本就想不到这是个歹毒的圈套，它一见生机，拼命地钻了进去••••••
赖皮的血流在小路上，鲜红的，刺得我的眼睛发痛，我要弯另一条大路去学校，才能稍稍安心。
我仇恨那两个扼杀赖皮的凶手，他们不止扼杀了一条不能哭叫的生命，也给我幼时的心灵烙上一记痛苦的暗印。我甚至对父亲的无情充满愤慨，并且一直对他参与害死赖皮的行动，表示很不理解。直到好长时间以后，才知道一切后果源于母亲：赖皮当时的身价，换得了一件毛丝纶上衣！
赖皮死了以后，我三十年没养过狗。

小渔儿

写的细腻感人。

狗人类的无言朋友。我家总共养过六次狗，每一匹狗狗我都还记得名字，曾经为其中的一匹叫‘阿花’的狗差点与整个乡政府工作人员为敌，只有最后一匹叫‘黑豹’的狗留有视频。

笑傲江湖

真情实感，读剑方大作！

草根欲言

优美的言语间流露出真情，不知不觉带我回想着自己的童年。
拜读。

秋风落叶

赏读！

舟帆

学习，拜读！

九姑剑方

谢谢各位捧场！欢迎拍砖！

家在乡下

可以看出,人类其实很凶残

蜂王

赖皮之死在剑版心中留下了深深烙印

东写西涂

写诗写惯了，里面尽是诗一样精炼优美的语言。一段伤心的故事，看了很影响心情。